绳缚顾名思义,就是用绳子给人以紧缚感。这简单的一句话,我却兜兜转转花了不少时间去理解它。
你永远无法想象我第一次完成吊缚时的喜悦。当我通过短短几根绳子,以及胸、腰胯、和腿的力学分配,把比我重了23.7%的王铁柱吊在空中的时候,我确信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理论力学届一颗闪闪发亮的明珠。
到那时,什么《流体力学》、《材料力学》、《岩石力学》,都将在我一本《人体力学》的光环下黯淡无光,那时我会拒绝糯贝尔物理学奖的奖杯,因为通过重力安然摆放在桌子上的奖杯既是对牛顿的致敬,也是对我的侮辱——它起码应该用绳子吊着。
到那时,我坐飞机出行得把自己包的像个木乃伊,否则一旦被认出,驾驶员有可能连飞机都扔了,也要冲过来合影,然后导致机毁人亡。医务人员处理现场的时候会见到我的尸体,悲痛欲绝,然而警察发现医生居然在对自己最大的偶像动手动脚,立刻选择开枪……
当然,这是我想得美,还没有等到那时,王铁柱已经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,一脚把我踹飞了出去,“你杵在那发啥呆呢?手麻了,赶紧放我下来。”
之所以我会被王铁柱踹飞出去,她比我多的23.7%体重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质量越大,惯性也越大,惯性定理早就这么写过,于是在空中飞翔的零点几秒里我思考了一下,还是牛顿的定律比较牛逼。
对于我的绳缚生涯而言,可能有80%的时间,都像上文所描述的那样,沉浸在技术的海洋内,这可能是我绳缚生涯的第一阶段,以学会更多的技术为乐趣,为牛逼。
16年的时候看了一场台湾绳师小林绳雾的演出,心生感慨,哇!原来吊缚还可以这个样子!原来只用腿也可以吊,原来没有腰胯也可以吊,这要是我能学会,岂不厉害?
同样是16年的秋天我认识了雅迪。一方面是作为拍摄教程的绳艺模特,一方面也有私心,想练习那些厉害的招数。当时我对模特的要求有两个,一个是女的,再一个是不能比我重了,以确保惯性定律再发挥效用的时候我能占得优势。
其实这两个要求几乎等同于没什么要求,符合的人太多了。但当时第一眼看到雅迪,她留着长发,没有扎起来,我一下子就觉得太棒了,这一定是个放飞自我,不受外界约束的女孩,短头发女孩子的话就比较中性,肯定不适合我。
等见到第二面的时候,雅迪突然把头发剪成了和我差不多短的短发。我的世界崩坏了一秒钟,然后又觉得太他娘的漂亮了,这一定是个严于律己,又轻微有点含蓄矜持的女孩,和长发的妖艳贱货们完全不是一个路数。
害,怎么说呢,就她了。
那一段时间回想起来,真的很美好,很充实,也很有收获。第一次学会3TK(3根绳子的后手缚),哇,感觉自己棒棒哒;第一次尝试单腿吊缚,嘿,原来我也可以;第一次和雅迪把学到的东西用到表演上,有种梦想成真的破壁感。
这种感觉很像“便秘”,学的时候很煎熬不舒服,但学会了用起来,尤其顺手了之后,那真是一泻千里。那段时间我隔三差五就要“便秘”一次,今天去学了Kinoko的3TK,明天又想去学yagami的“夜神流”,后天觉得雪村的“地板流”很带感,又哭着求着别人开小灶。然后学成归来,把“便秘”的产物包装一下,送给雅迪。
在如此浪漫的情景下,雅迪也颇为感动,把我的头按在马桶里告诉我别再跟她提便秘这茬了,情绪相当激烈。总之这段时间可以算得上我绳缚生涯中的蜜月期。
直到有一天,我学着学着渐渐地没了动力,我甚至在某次蹲马桶的时候产生了一个迷思,“如果我学会了100种后手缚的方法,真的有什么意义吗?用的时候还不是只能挑一种来用;如果我足够勤奋,把世界上想被缚的人排队绑了一遍,又有什么意义吗?换个机器人可以比我做的更快更好。”
那么我,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,究竟是在做什么呢?
这份迷思差点否定了我自己,毕竟自己为了这事工作都辞了,到头来如果发现这事没有意义,那对人的打击是很大的。最无助的时候,从床底下翻出用宜家优惠券买的伏特加,想要醉生梦死。
喝了两大口,然后等着酒劲上头,好感慨人生。但我的脑子还没开始感慨,胃先开始感慨了,在厕所里抱着马桶狂吐,其间一份悲凉涌上心头:
“工作的时候陪领导喝酒,狂吐,
创业了之后陪自己喝酒,还是狂吐,
悲哀,
他妈的,真悲哀。
真他妈,的悲哀。”
那时的我对未来没有一点想法,因为想法告诉我没有未来。
这份浑噩一直伴随着我,然后时间的指针就要拨到18年的9月份了。其实起初是由于小林绳雾老师送了我一本他签名的《绳缚本事》,当然我也就当一个收藏品放着,因为这本书我在网上看过无数遍了,它是我真正开始系统学习绳缚的启蒙书。
但当我某次无聊地翻起实体书的时候,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。实体书有两页前言是我从来没看过的,因为网上的版本阉割掉了,直接就从教学开始。
这就像岳不群看的《辟邪剑谱》和左冷禅学的盗版虽然只差一页,但效果天差地别一样,那两页前言实在是点睛之笔,里面的每个字,我到今天都能背出来。
前言里说,“许多人学习技艺,最终迷失在技法中。许多绳师强调:‘技法次要,一切还是存乎一心。’作为口号说来轻松,对我来说却是绕了一大圈才领悟的体悟……绳缚可以不用任何技巧,但是不能不投入情感。”
这不就是我的写照吗?什么叫存乎一心?什么是投入情感?我看完好像明白了什么,又明白的不通透,于是18年的9月份,刚好小林老师到上海,我决定去当面请教。
在和小林老师表述完自己的迷思之后,他好像一点也不感到意外,那个表情就像在说,“哎,没啥啦,每个绳缚人的必经之路而已。”
小林握着我的手,温柔地告诉我,“你知道吗?有些职业是不需要文凭的,但并不代表谁都可以做的好。”
我若有所思,抖了抖身子,“比如说,去做鸭吗?”
小林把手移开,沉默了一会,说,“算了,教你点实际的吧。”
小林说,今天,我们就只做最简单的后手缚,相信技术上,你一定可以做的很好,但我要求带上感情,比如,你想象一下,你和你的模特快要分别了,是永别,你想去挽留她,然后来做这个后手缚;又比如,她惹你生气了,你想惩罚她,再来做同样的后手缚,看看会有什么区别。
我想象了一下,试了试,立刻被打断,完全不会做。小林说,no,不要这样做,不要看着自己的手,也不要看着绳子,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。重点是你和她在交流,不是你和绳子在交流。
又试了一下,还是不行。小林有些无语,说,好吧,我们来做个简单一点的练习。A坐在地上,B在旁边绕圈,如果有了想对A表达的情感,就用一个动作去表达出来,规则是一次只许一个动作,做完了就要立刻回来,同时不允许和对方说话。
我心想,啥玩意,这不是小时候玩的丢手绢吗?serious?
然后“啪”的一声,一捆麻绳丢在了我脸上,我本能一惊,发现小林已经退了回去,继续绕起了圈子,原来第一轮已经开始,我成了坐在地上的A。
然后是一个拥抱,但是超紧超用力,我想抬头透个气,马上就被按了回去,是“压制”。
然后还是一个拥抱,但这次很温柔,他松开的时候我拉了一下他的手,他的手指也紧勾了一下,是“不舍”。
然后是“恫吓”,是“调皮”,是“引领”,是许许多多的复杂情感向我传递而来。
第二轮,规则不变,但是要求加上绳子。
同样是拥抱,双手环绕变成了绳索,情感却依然热烈。同样是引领,手与手之间被绳索紧系时,被牵动时的情绪也更加多元。小林甚至为我示范了一下“离愁别绪”下的后手缚,解绳子的时候,他抽的好慢好慢,好像每抽一寸,离别就更近一分,他的眼里望着漉露(小林老师的绳艺模特),漉露也望着他,两个人靠的越来越近,但你读到的情绪分明就是他们正在远离。
我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。
轮到我的时候,我看着手里的绳子,不怕大家笑话,我觉得非常陌生,就好像在那天之前,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东西一样。
手在抖,不停地在抖,像井底之蛙终于跳出了井口,看到外面的世界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,恨不得赶紧再跳回去。
小林取笑我说,“手都在抖哦,紧张也算一种情绪的表达啦,比之前什么都没有要好,记得回去要多多练习。”
我头点的比啄木鸟还要优秀。
等从小林老师那里回来,我觉得自己正式进入了绳缚生涯的第二个阶段——抛弃绳子,回归到人。
同时我的预约也进入了第二阶段,只有绳缚,和我的情感输出练习。你可以说我在沉淀,但我不这么认为,沉淀是越来越厚重的过程,但付出情感真的是一件把自己一次又一次掏空的事情。
有的时候被缚者哭了,我也会忍不住跟着哭,没有什么具体的缘由,就是情绪到了。甚至在预约结束之后的几个小时到几天里,我会走不出来那个情绪(如果看文章的人里有19年之后预约的同学,应该就能懂我的点),我觉得自己也需要aftercare。
一周一次也许还行,但最忙的时候我一周有三四次预约,我真的整个人都不好了。有次预约我的情绪down到极点,是那个被我缚着的女孩用她温柔的声线解救了我,她说,“你能用我手机帮我拍张照吗?”
这个“拍张照”的语法造诣很高,她既没有说是拍一张,或者是拍几张,既包含了自己想要拍到满意为止的期待,又给不会拍照的我留足了余地和发挥空间。别说换一个姿势了,每换一个角度女孩都要求我记录下来,真的是“361度,多一度热爱”。等我被这些狗日的照片煎熬完毕,我已经对自己的低落情绪完全没兴趣了,手臂酸到抬不起来的我甚至对“猫老师”等一众摄影师产生了同情。
接着到了19年7月份,我生病了,那时候在公众号说过,医生说我是累病的,我不置可否。生病之后我思考了很多,我把写文章的频率减慢了,预约的频率也减慢了,尤其是好朋友荒木的突然离世让我感觉到,还是狗命要紧。
思考之后,我觉得自己可能进入了绳缚生涯的第三个阶段——抛弃别人,捡起自己。也许是第二阶段开始时对我的冲击过于大了,在整个第二阶段内,我都把重心100%的放在对方身上。对方怎么想,重要,我怎么想,不重要;对方开心吗?重要,我开心吗?害,对方开心不就行了。
第二阶段的我是高度外卷的,也可以说是丢失自我的。有一次我从西直门坐地铁回家,地铁上有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年轻人抱着吉他在卖唱,他的声线是烟嗓,唱梁博和阿黛尔的歌都很好听,然后突然有三个中学生去找他起哄,让他唱《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》。
他开口的那一刻我觉得特别悲伤,也许是我潜在的内心里,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变成这个小伙子唱歌的样子。
还有一次上yagami老师的课,他说一次绳缚如果是100分,那么缚手和被缚都只能各占50分,没有人可以占100分的。
第三阶段,我正在努力把自己拉回这个平衡线。我停掉了所有的预约,只去找寻自己真正想把某些情感通过绳子传递给她的人,然后do it。我也不再像貔貅一样来者不拒,去学习所有流派的所有东西,在学之前,我会仔细地甄别一下,确定是我自己想学习的,我才会去。
是的,我仍然觉得自己需要学习,而且望不到终点,这是最令我绝望的事,也是最令我期待的事。
有人说,啥玩意都能被你写的这么冠冕堂皇的,还学习,整的挺唬人,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?
别生气,正如我在本文摘要中所说,这篇文章是高度内卷的,内卷的意思就是我写它不是为了给你看的爽,亦或是给任何人一个交代,写它只是为了回头看看自己——三年一路走来的自己。
这篇文章不献给任何人,只献给从2016年6月开始,走的不算快但还在一直朝前走着的绳师48号。
文:转自绳师48号